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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入畫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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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紂王九年,初秋。

濕而黏的秋霧籠罩著恩州驛的夜晚。樹上的蟬兒像是明白自己時日無多,越發吵嚷,而道上除了兩旁秋蟲唧鳴,更無一個人影。

終於,遠處傳來的轔轔車聲打破了一片沈靜。就見數百家將護衛著一輛大紅馬車緩緩行來,隨後是三千披掛整齊的兵卒。那馬車車篷上掛玉鑲金,紋鸞繡鳳,十分華貴,一望可知必是諸侯進貢朝歌所用。

可奇怪的是,大凡諸侯入朝歌上貢,皆是鑼鼓喧天,唯恐路人不知,但這數千兵馬卻全無招搖之勢,反而個個垂頭喪氣,儼如敗軍,更以軟布包裹馬蹄,人口銜枚,行進中幾乎寂然無聲,十分不同尋常。

領頭的是一匹棗紅色的高頭駿馬,馬上大將四十餘歲,劍眉虎目,身長九尺,身披亮銀甲,手提金背大刀,威風凜凜。在他身後紛揚的大旗上,繡著一個燙金的大字:蘇。

就在一行兵馬默然行進時,忽然憑空刮起一陣遮天蔽月的狂風,登時人人眼迷心慌,難以行路。就聽一聲裂響,那面迎風飄揚的大旗竟被吹為兩截,零落的半截旗幟在空中飄了半晌,落下時兜住了馬車,從車廂中頓時傳來一聲驚呼。

那馬上的銀甲大將一驚,立即勒馬來到車旁,欠身發問:“貴人可無恙?”馬車裏靜了一靜,方才傳來一記嘆息:“爹爹,我是你的女兒,不是什麽貴人。”

銀甲大將亦是一聲長嘆,車廂內女子的言語勾起了他滿腔的郁憤之情,令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心中暗忖狂風忽起、折旗卷車,也不知是兇是吉,便隨口向左右發問道:“這裏是何處?”

一名士兵上前稟告:“此處名為恩州驛,前方半裏處便是驛館。”

銀甲大將微一沈吟,吩咐道:“大家不必忙著趕路,便在此休息,莫要驚動他人。”

眾將士齊聲接令,當下在山谷中安營紮寨,埋鍋造飯。銀甲大將則領著數名家將護送馬車,往那驛館行去。

誰知尚未至驛館,恩州驛丞便已站在道邊迎接,驛館內張燈結彩,掛帛掛繡,還有數十位宮中打扮的女子穿梭於其間,服飾奢華。

驛丞賠笑道:“冀州侯一路辛苦了,下官前日已得朝歌之令,故而提前在驛館內布置,這些宮女也皆是自朝歌趕來,奉命在此侍候貴人。”

銀甲大將仰天一聲苦笑:“紂王啊紂王,你就如此等不及嗎?家門不幸,生女惑王,敗壞君臣綱常,我蘇護必將成大商之罪人!”說完後,他憤然轉身,再也不看眾人一眼,大步回房。

話說六百多年前,夏王桀殘暴無道,成湯領諸侯伐之,後被公推為天子,建都朝歌,成立了大商王朝。傳位至現今的帝乙,已歷二十七世。

帝乙育有三子,長子啟,次子衍,三子壽王。某日帝乙領百官游禦園,騰雲閣忽塌一角,百官失色,走避不及,唯壽王挺身而出,力托梁柱而不倒。帝乙喜其神力驚人,又知他自幼好武,少年時便能獨自擊殺虎狼,便從首相商容、上大夫梅伯、趙啟等人之言,廢長子啟而封壽王。

帝乙在位三十年駕崩,托孤於太師聞仲,立壽王為天子。

這紂王原本也心懷大志,初即位時,每日忙於國事,繁忙無休。但其時商朝國力鼎盛,更有太師聞仲與鎮國武成王黃飛虎輔佐,四夷賓服,國泰民安,紂王安享了幾年太平江山後,竟然雄志全消,反而漸漸沈溺於女色享樂之中,數日不朝,只寵幸諫大夫費仲、尤渾,聽由兩人把持朝政。這費仲與尤渾卻只知用花言巧語蠱惑聖聰,至此朝事漸亂。

某日,紂王進香女媧娘娘,喝得半醉,見女媧聖像端莊秀麗,國色天姿,竟色心大動,趁興在女媧殿中題詩,言語中自不免淫穢褻瀆。眾臣雖聞紂王冒犯神靈,卻忌其殘暴嗜殺,竟然無人敢進言阻止。

而那紂王回宮後仍對女媧朝思暮想、徹夜難眠,試觀宮中佳麗,竟無人可比女媧娘娘之姿,當即召來費仲商議。費仲心生一計,請諫紂王傳詔天下每一鎮諸侯進獻美女百名,以充後宮。紂王從其言,然第二日上朝時卻經不得首相商容與百官苦諫,無奈之下,只得悻然作罷。

紂王八年四月,天下四大諸侯東伯侯姜恒楚、南伯侯鄂崇禹、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率八百鎮諸侯會於朝歌,此時太師聞仲不在都城,各位諸侯皆知費仲、尤渾二人乃是紂王寵臣,紛紛以重禮賄賂。

八百鎮諸侯中只有一位冀州侯蘇護,此人卻是個性烈如火、剛直不阿之人,遇見不平之事皆是稟公處理,從不徇私,哪會費心巴結這費、尤二人?事後費仲與尤渾私下清點所收財物,發現天下諸侯中唯獨這蘇護沒送禮物,便暗暗懷恨在心,伺機報覆。

這一日,費仲參見紂王道:“日前大王欲令天下諸侯進獻美女,被首相商容所止。臣探聽到冀州侯蘇護有一女,名為妲己,艷色無雙,世所罕有,不如召其入宮侍奉大王。只選一女,並不驚擾天下百姓,商容應再無話說。”

紂王一聽大喜,第二日便召蘇護入殿,當面索要妲己為妃。蘇護聞言大怒,竟在朝上當庭痛斥紂王敗壞君臣之禮,紂王惱羞不已,便要令人將蘇護推出午門斬首,幸有百官拼死相保,才赦蘇護不死,逐出朝歌。

蘇護性格剛直,雖僥幸逃得一命,卻氣沖沖地在午門題字曰:君壞臣綱,有敗五常,冀州蘇護,永不朝商!

紂王聞說,龍顏大怒,當即點兵派將,令四大諸侯中的西伯侯姬昌與北伯侯崇侯虎討伐蘇護。那西伯侯姬昌封地西岐,乃是天下聞名的仁厚之士,明知蘇護反商事出有因,雖不敢抗旨,卻在暗中拖延。而北伯侯崇侯虎則當即領旨,起兵十萬,殺奔冀州而來。

蘇護與長子蘇全忠皆有萬夫不當之勇,然而小小一個冀州,兵少將寡,如何與大商朝的十萬雄兵相抗?父子二人起初雖勝了崇侯虎幾仗,但等到商朝援兵相繼而來,終於難敵。眼看冀州將被攻陷,萬民難逃劫難,幸好西伯侯姬昌及時趕來,給蘇護修書一封,曉以大義,言明只要他進女於紂王,願保冀州全城性命。

蘇護左思右想,最終也只得忍氣吞聲聽從姬昌之言,點了五百家將和三千士卒,親送女兒蘇妲己入朝歌謝罪。

這一路上蘇護心意難平,自覺愧見天下人,故而沿途偃旗息鼓,晝伏夜行,想不到這一日剛到恩州驛,離朝歌尚有兩月路程,紂王卻已迫不及待地派人迎接。蘇護本以自己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為傲,但如今看來,若是荒淫無度的紂王因妲己而廢朝滅國,自己豈不就成了百死莫贖的千古罪人?真倒不如從未生過這樣一個女兒!如此一來,他越想越恨,甚至懊喪當初沒將視若珍寶的親生女兒扼殺在繈褓之中……

“篤篤篤”,門口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爹爹可睡下了?女兒有話對你說。”蘇護正心煩意亂,沒好氣答道:“貴人早些安息吧。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門外靜了半晌,那如同天籟的聲音充滿了幽怨:“爹爹請記住,無論日後有何,妲己永遠是您的乖女兒……”就聽腳步漸遠,終不可聞。

聽到蘇妲己這句話,蘇護渾身微顫,幾乎忍不住想要沖出房門叫住女兒,卻終於長吸一口氣,強自忍住。

是啊,女兒無辜,生得美麗並不是她的罪過,何況她懂事極早,幽嫻淑性,知書達理,性格又極為善良溫柔,想必就算那紂王荒於聲色,有她時時相勸於左右,未必是壞事。

蘇護再想到妲己小時在自己膝下撒嬌玩笑的模樣,那一幕幕天倫之樂真實地浮現在腦海中,心裏莫名一軟。這一路上他對妲己不理不睬,動輒冷言怪責,其實深心中並不是真的恨她怨她,而是惱怒自己無能,不得不親手將女兒送給那虎狼之君。眼下相聚時日無多,等到女兒一入深宮,恐怕此生再難與她相見……

蘇護呆怔良久,他是一個錚錚鐵漢,身為冀州侯,只知為民操勞,替君解難,憂國憂民憂天下,卻從來不理會兒女情長。但這一刻,當聽到乖巧的女兒怯然離去的腳步,仿如今生今世的訣別,竟不知應該如何挽回,等驀然驚醒,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潮濕了眼眶。

妲己坐在驛館的行廊一角,默默垂淚。她的心中湧起萬千哀怨:她恨自己身為女子,不能像父親哥哥一樣掌握自己的命運。她從小就是一個單純嫻靜的人,擅長操琴論詩,女紅針線,最喜歡養些花花草草,小狗小貓。冀州城裏,她的名字無人不知,不僅僅是因為她那絕世驚俗的美麗,更多的是因為她的善良。她無視上天賜予她那無與倫比的美貌,卻珍視著生活中每件平凡小事賜予她的快樂,她溫柔地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無論貴賤,而她滿溢的快樂也感染著所有人,每一雙望向她的眼睛裏都充註著欣賞和尊敬。

可是,去年的夏天戰爭忽然爆發。北伯侯崇侯虎引兵來犯,蘇妲己不顧父親和哥哥的反對,堅持隨軍同行,去給那些在戰場上受傷的士兵治療。她雖無縛雞之力,卻至少可以用顫抖的雙手為他們包紮傷口,用溫柔的歌聲給他們快樂。起初她會因為傷口泉湧而出的鮮血暈眩,可是後來,從士兵零星的對話中,她隱隱了解到戰爭的緣由。於是,她強迫自己不再害怕,因為在她的潛意識裏,每一個戰士都是在為她而戰。而事實上,所有的翼州勇士也甘願為妲己這樣一個善良而美麗的仙子,流盡自己的最後一滴血!

然而,小小的冀州城缺兵少糧,失敗終將無可避免。送妲己入宮已成為結束戰爭的唯一可能。雖然一個軟弱的女子根本沒有能力幫助父親和哥哥贏得戰爭,但她卻能夠犧牲未來的幸福去換取全城百姓的安寧。

於是,她漠然地看著蘇護父子皺著眉頭準備車輦和貢禮,雖然父親從來沒對她說過,但她能感覺到深藏在父兄胸中的屈辱,所以她絕口不提自己的委屈。盡管在她從小的幻想中,自己的丈夫不但是一個像父親和哥哥一樣力可拔山的英雄,而且有著最深情的目光,最溫暖的心靈,絕對不是那個人們言傳中昏庸無道、荒淫殘暴的紂王!

不知從何時起,她總是會夢見與一位男子相會,伴隨著一陣悠揚動聽的琴聲,他輕輕地、毫無預兆地來到她的身邊,仿佛一朵從九霄雲外飄來的浮雲。雖然她未瞧清過男子的面目,只記得他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痕。但那男子給她的感覺卻是那樣的熟悉,似乎已與她相處了很久很久,令她相信,他會在某一時刻、某個地點突然出現,然後帶著她遠離這紅塵俗世,到一個沒有戰火的地方,去過神仙一般的生活。

可是,現在的她即將入宮為妃,所有的幻想都被冰冷的現實擊得粉碎。每每午夜夢醒,她倚著被淚濕透的繡枕呆呆坐到天明。只因為,她可以默默接受無可抗拒的命運,卻無法接受父親、兄長和周圍人對自己的突然疏遠:昔日的姐妹都用妒忌羨慕的眼光望著她,仿佛恨不能取而代之;父親兄長一再提醒她入宮後不可意氣用事,以免惹惱紂王誅連家族;就連那些曾經為她流血戰鬥的士兵們,也在背後暗罵她貪圖富貴、是紅顏禍水;甚至臨行時,向來疼愛她的母親也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定要用心侍奉天子,莫要冒犯天威……

而從此之後,她的名字已經被“貴人”替代,恐怕以後還將會是“王妃”甚至“王後”,除了那個尚未見面的紂王,她的下半生裏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輕輕地喚她一聲“妲己”……

離朝歌越來越近,妲己也越來越瀕於崩潰,如果可以不計後果,她寧可用死亡結束這凡塵世間的煩憂。至少在她前十七年的生命裏,已經得到了許多許多的快樂……

蘇妲己一邊流淚,一邊麻木地想著,派來服侍她的宮女不知新主人的脾性,又見慣了宮中後妃的喜怒無常,皆是遠遠避開,不敢打擾。

忽然,一陣琴聲悠然傳入她的耳中。這琴聲似遠似近,初時幾不可聞,漸漸清晰起來,錚錚如流水連綿而不休,如冰雪透徹而高潔,如流雲縹緲而無形,如花香芬芳而清雅……

蘇妲己精神一振,她精通琴律,卻從未聽過此曲。那琴聲曲意古雅,彈琴之人必是一位沖淡寧和的秀士。她忍不住凝神細聽,發現琴聲是由右邊一間小屋裏傳來。

蘇妲己大覺驚訝,想不到這小小的恩州驛裏卻是藏龍臥虎,而且想必驛丞早已將閑人遣走,這人竟然能夠不避耳目,深夜調琴,定是有些來歷,又思及自己那從未訴之於口的綺夢,不免心中一動,生出想見一見那彈琴人的念頭。

當下蘇妲己朝那間小屋走去,那縷琴聲猶如正目睹著她的行動,忽然轉為舒緩,充滿喜悅迎賓之意。

待妲己來到房前,看那房門緊閉,擡手欲敲又覺夜深不便,正猶豫時,琴聲忽又一急,而那房門也突然輕開一線,似乎在催促她入內。

妲己一橫心,推門而入,卻是一呆,屋中空空蕩蕩,僅在屋中央擺放了一座大大的屏風,哪有半個人影?

而那琴聲並未停歇,反而由高昂激越轉為低沈纏綿,更透出一股靡靡之意。月色如水,風兒輕柔,仿佛正有一雙大手輕輕撫觸著她的長發,她感覺到撫琴之人正在某個地方註視著自己,毫無顧忌地用琴聲盡情表達著傾慕之意。

蘇妲己聽得真切,心中不由有些不悅。她性情端淑,以往在冀州城中不乏浪蕩子弟風言風語地撩挑,她卻從來不假辭色,想不到這撫琴之人竟也會如此。冀州侯進女朝歌之事天下皆知,彈琴之人必知自己的身份,可仍然如此冒犯褻瀆,足可治他欺君之罪,誅其九族……

然而,那份不悅在心頭只是一閃,妲己已從那琴聲中聽出撫琴之人的心意,那麽濃烈的相思,那麽狂熱的激情,令她的心毫無來由地輕輕一顫,一股暖流噴湧入她的胸中,甚至還不及驚詫、不及面紅,她就產生了一種定要見到這撫琴人的渴望。這份渴望來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強烈,令此刻的蘇妲己猶如一個追尋失散多年愛侶的女子,迫不及待地想要撲入愛人的懷裏,緊緊抱住他,好補償經年相思的折磨。

妲己胸口怦怦亂跳著,心臟如同要蹦出胸膛,她連忙用力按住。他在哪兒?他在哪兒?她一面發瘋般四處尋找,一面驚訝自己突然的沖動。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迫使她忘卻了少女的羞澀,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欣喜而恐慌,興奮而張皇。

蘇妲己只覺天旋地轉,頭昏目眩,踉蹌幾步,手扶屏風穩住自己。突然,她的目光凝在那張屏風中,怔怔盯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

——屏風裏是一幅畫,畫工精致,每一處細節都栩栩如生,幾乎令蘇妲己錯以為自己在望向窗外的景色。

畫面上是一條奔流的大江,而那江水竟色作淺紅。江邊無數披甲執刀的士兵正迫著一群手無寸鐵的百姓登船,然而登上船的卻只有年輕女子,青壯男子與一眾老幼都被集中在江岸,毫無反抗地被士兵們一刀刀砍殺,鮮血染紅了江水……

除了士兵與女人外,船上還有一位身著布衣的少年,正挺身擋在兩位女子身前,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與一位黑袍將領大聲爭辯。他大約十六七歲,雖然稚氣未脫,俊朗的面容上卻流露著堅毅之色,仿佛要用他的血肉之軀抵擋那群如狼似虎的士兵,保護自己的親人。不知為什麽,當妲己看到這個陌生少年時,心臟緊緊一搐,一股毫無來由的憐惜驀然淹沒了她,似乎那少年,便是她失散多年的親人。

在少年身後,一位面容清秀、十三四歲的小女孩緊緊拉著他的衣角,她的臉上雖有恐懼,但望著少年的眼神裏卻充滿信任,似乎堅信他一定能夠保護自己。而另一位年紀略長的女子則驚慌失措地按著少年的肩,似乎唯恐他與那黑袍將領一言不和,便惹來殺身之禍。而當妲己看清了那位女子的面容時,不由目瞪口呆,驚訝地張大了嘴!

——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是的,雖然模樣似乎更成熟了些,衣著古舊了些,妝容也粗淡了些,但是那鵝蛋臉、那眼眉,甚至耳邊的一顆小痣,都明白無誤地讓她確信,那一定就是自己。她的心裏突然湧上一種荒謬的念頭:難道這面神奇的屏風是一面有魔力的鏡子,能夠映照出自己未來的生活?

妲己不由吃驚地探出手撫摸屏風,欲要證實出現在自己眼中的一切並非幻覺。可恍惚中,這屏中的景象卻忽然無比真實起來,而她,已站在那紛亂的江邊。

她清楚地聽到了江水的咆哮、狂風的嘶叫、瀕死的慘呼、絕望的淒喊,還有那刀鋒入骨的咯咯之聲,鮮血噴湧的汩汩之聲……她戰栗無助地望著眼前這幕人間慘劇,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而剎那間,一縷琴聲替代了所有雜亂恐懼的聲響,成為她耳中唯一的聲響。河水仍在,但士兵百姓和少年女孩兒全都不見,片刻之前那如幻如真的一幕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生過。腳下是茵茵草地,頭頂是碧藍青天,彈琴之人就在江中。他身穿青衣,背負長刀,手撫古琴,端坐於一只漂流於河上的小木舟裏。木舟雖小,卻仿如紮根於河中,洶湧湍急的水流不能動其分毫,而那男子淡然自若地撫著琴,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只是全心全意地用生命裏最熱烈的情感彈奏著古琴,只給她聽。

他長長的黑發被河風吹動,飄拂而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柔情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她。那眼神裏有無窮無盡的哀傷,也有無窮無盡的喜悅。妲己從未看到過能傳達出如此覆雜情緒的眼神,她為此震憾的同時,也情不自禁地了解到那雙眼傳遞而來的一切。

從頭至尾,他沒有說一句話,琴聲已盡訴他的心聲——經過了這麽悠長的歲月,我終於找到了你!

短短一瞬間,妲己恍如經歷了生命中無數次輪回,所有的榮辱禍福、生老病死都在腦海中急速地穿梭。這一刻,她知道了愛上一個男人後極致的幸福,也明白了與之相隨的極致的痛苦……她的心裏也有一個聲音正在吶喊——經過了這麽悠長的歲月,我,終於找到了你!

兩人隔水相望,任由琴聲充斥天地之間,渾然忘形。

不知過了多久,琴聲越來越弱,終不可聞。木舟緩緩靠岸,男子放下古琴,起身向妲己招手,身形卻微微一晃,幾乎摔入河中。他猛然嗆咳幾聲,數道血絲從嘴角流下,滴入江中。

那幾道血絲仿如利刃劃在妲己的心上,她顧不得矜持,也不管河水冰冷湍急,涉水跳上木舟,一把扶住男子。

男子不語,只是默默凝視著妲己,瘦削的臉孔,英俊的面容,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痕……他就是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她夢中的男子。

他笑了,那笑容中飽含著一份久別重逢的傷感和喜悅,嘴角那一抹動人的弧線是如此的真誠而奔放,像是要一下子釋放出壓抑多年的狂喜與憂傷,這抹溫柔而含蓄的微笑像閃電一樣擊中妲己的心扉,幸福、歡喜、快樂、悲傷、郁煩、傷感……千百種情緒盡皆被這一抹微笑喚起,她的心怦怦狂跳,突然知道這夢中相遇無數次的他一定是經歷了無窮無盡的苦難才找到了自己,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輕輕撫摸著他眉間的傷痕,柔腸千回百轉。傷痕早已結疤,卻依然讓她覺得疼痛。

這一切就像她做過的那些夢,卻比夢中的感覺更加真實,她聽得見他的呼吸,看得見他的面容,甚至聞得到他身上溫暖的氣息……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情人,她的丈夫,她發誓一定會照顧好他,不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就算是夢,她也寧願長睡不醒。

男子慢慢伸出雙手,抱住了妲己。他的雙肩似乎都受了重傷,但他的擁抱卻依然那麽用力,仿佛他不僅僅是在用雙手,而是在用生命中最後的一絲潛能擁抱著妲己。

這一刻,妲己忘記了父母兄長,忘記了冀州城的百姓,忘記了紂王的詔命,甚至忘記了她自己。她只是同樣地緊緊抱著這個仿佛糾纏在自己宿命裏千生百世的男人,本已幹涸的淚水又漣漣不斷地順著面頰流下,心底裏充盈的卻是無比的幸福與快樂。

因為她知道,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什麽力量可以讓他們分開,一生一世,生死相依,永不離棄!

恩州驛中,冀州侯蘇護思前想後,徹夜難眠。直到後半夜方才恍惚睡去,一覺醒來,已是日掛三竿。蘇護暗暗奇怪,他一生戎馬,自律極嚴,有時數日不眠亦能精神飽滿,極少這般貪睡,不知昨夜是何緣故。

蘇護一面想著,一面來到女兒妲己房前,敲敲房門,輕聲喚道:“妲己,可起身了麽?”想到昨夜女兒門外的留言,他心頭大生愧疚,便不再以“貴人”相稱。

屋內,蘇妲己打開房門,笑顏如花:“我早已梳妝完畢。”

蘇護本以為女兒情緒低落,有心撫慰,不料看起來她不但渾如無事,反而精神健旺,比起前幾日實有天壤之別,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答,只好幹咳幾聲:“既然女兒梳妝停當,便上路吧。”

蘇妲己應了一聲,行出幾步,卻突然手撫房門,偏頭回眸,微微一笑:“即將入朝,身邊多有宮中耳目,冀州侯以後最好還是稱呼我‘貴人’,免受小人詬言。”

蘇護先是一怔,再被蘇妲己那醉人心脾的眼波一掃,心臟竟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等他反應過來唯唯應承時,蘇妲己已出了房門。

他望著蘇妲己的背影,忽然覺得無比陌生起來,自己養育了十七年的女兒何曾有這等妖嬈的行姿?再回想她方才那回眸一笑,媚而入骨,竟毫無緣由地打個寒噤。

蘇護走出房間,卻發現隨行的數名家將也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顯然都被蘇妲己的姿容所懾。如果說以往的妲己還僅僅是一位擁有完美容顏的無邪少女,那麽現在他們看到的,已是一個足可顛倒眾生、令人癡狂的絕代尤物。眾人何曾想到,豈獨是蘇護與這些家將,就連成湯六百年江山,亦將斷送於這個妖媚撩人的女子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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